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满江红·是何年
李亮
一
临安城里众安桥,横跨清湖河,地处要害,为御街所经。此前风波亭岳飞遇害,其子岳云、爱将张宪同时在此获斩。随后义士施全在桥上行刺秦桧,一击不中,被乱刃分尸。
大年三十的晚上,那个人从南岸而来,缓缓走上石桥。
这一夜天气清冷,天上无星无月。那个人的背后是临安城最繁华的“十三勾栏”,守岁的灯光映得半天赤红。他背着那一片人间灯火,身姿笔挺,仿佛将那干家万户都扛在了肩上。在这样的天气里,他只穿着一件宽松的白绸内衫,迎风走来时,绸衫簌簌抖动,如同暗夜里一条波光粼粼的冰河。
他的外衣随随便便地搭在左手上,而右手里则提着两杆三尺长的短戟。他走上石桥时,四下里除了河水呜咽,一片寂静。
已经是这个时辰了,石桥桥脊的最高处居然还支着一口油锅,炉火明亮,一个卖小吃的商贩正以一双竹筷翻动着油锅中两根载浮载沉的面棍。
那个人来到油锅前,仰起头来。他的年纪很轻,虽然鼻尖冻得有些发红,但剑眉一挑,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还是透出比今夜的寒风更冷的煞气。
小贩背后的石栏上绑着一根竹竿,竹竿上高高地挑着一条布幡,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乌黑的大字:
油炸桧。
“桧”,是秦桧的“桧”,那年轻人眼中的煞气收敛,不觉有了一点笑意。
在油锅前,还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条长凳。那年轻人走近时,一个大汉便从条凳上站起了。
铁塔一般的身形,赤红如鬼的眼睛,大汉森然问道:“你是谁?”
“岳飞麾下弃将,栾衡。”那年轻人微笑道。
岳飞精忠报国,天下好汉莫不敬仰。可是来人虽是岳家军旧部,但却是弃将。大汉倒吸一口冷气,回头向那卖早点的小贩望了一眼。
“栾、栾将军。”那小贩的声音又惊又喜,颤声道,“栾将军,你……你也来了。”
栾衡微笑着,点了点头。
原来,他们竟是相识的。大汉终于放下心来,笑道:“那这里就交……交给你了。”
大汉强提的一口气泄了,于是蓦然间,他胸前的刀伤猛地裂开,一蓬血雾登时喷溅而出。
那一双野兽一般的眼睛迅速褪去了光泽。大汉最后笑了一下,“咕咚”一声,他的身子倒下,已然气绝。
栾衡仍是微笑着,随手一抖,用臂上搭着的长衫将大汉的遗体盖住了。然后他也在那长凳上坐下,将两杆短戟沉甸甸地放在桌上。
“给我来一碗粥,两根油炸桧。”他说。
粥一直在旁边的小炉上煨着,煨了两天一夜了,早已成为黏稠的米糊。那油炸桧却是新炸的,金黄焦脆,美味可口。
栾衡吃一口油炸桧,喝一口米糊,悠然自得。小贩给他加了一小碟腌萝卜丝,看他吃得香甜,却仍不敢懈怠,在一旁站着不住地用围裙擦手。
小贩大约四十多岁,生得矮墩墩、胖乎乎的,只是他已经在这桥上站了两天一夜,这时脸色灰败,眼睛也快睁不开了。
“你认得我?”栾衡随口问道。
“小人是岳家军的伙夫,在曹将军手下听差……小人叫钱、钱二平。”钱二平迷迷糊糊地望着栾衡,脸上的神情像哭又像笑,“你当年退出岳家军,和岳元帅闹了一场,我们都记得。”
“你怎么想起来做这个?”
“昨天是元帅的忌日,小人想为元帅出一口气。”钱二平像在说梦话似的说道,“可是小人不能打,又不会写文章,只会做饭。昨天是岳元帅忌日,小人就决定做个‘油炸秦桧’,让老百姓都来吃,让那大奸臣不得好死。”
“结果,你捅—F了这么大的篓子。”栾衡微笑道。
“啪”的一愣死寂般的石桥上,以小吃摊子为中心,一具又一具尸体凝固在除夕的时光里。身中刀伤的、利箭穿喉的、身首异处的,彼此交缠枕藉……鲜血从尸体下扩散出来,在白色的石桥上结出一片片晶莹的黑冰。
“小人……小人没想到会这样……”钱二平哽咽着说,快要哭出来了,“小人……小人错了吗?”
“无所谓。”栾衡向钱二平摇了摇筷子,打断了他的话。
栾衡若有所思地望向众安桥北岸的长街,跨越一具具尸体,在长街尽头、绝对安全的位置上,正静静地停着一顶黑呢大轿。大轿为一队卫兵护着,轿旁还站着两个气度非凡的护卫,虽然隔得远,却也令人一望便觉得心头沉重。
“看来他们不打算马上过来杀了我们。”栾衡喝完了米糊,慢慢地撕下一块油炸的面棍儿慢慢嚼着,忽然道,“那你不如跟我说说,你的故事。”
“我的故事?”钱二平一愣。
“这些人的故事。”
一直吹拂的夜风停了下来,头顶上的布幡死去一样慢慢垂落,油锅里冒出腾腾黑烟。钱二平哽咽了一下,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小吃贩子在围裙上擦着手,良久方道:“是、是……第一个来的,是一个少年……”
二
第一个来的,是一个少年。
——自然,不通世故、勇于献身的,永远都是少年。
腊月二十九,正是岳元帅遇害的周年忌日。一年的时间,风波亭、众安桥上曾经鲜红刺眼的英雄血仿佛都已经湮灭在时光里、,一大早,众安桥上的早市仍然十分热闹,人们赶在年前的最后一天,采补年货,商贩行人熙来攘往,个个喜气洋洋;,卖小吃的小贩钱二平在自己平日摆摊的桥心支起油锅,然后将那面布幡挂了起来。
一瞬间,好像在蚁群中投入了一片雄黄,早市从桥心向四周,迅速静止了下来。然后“唰”的一声,人群退避,明明已是挤得寸步难行的那么多人,居然也在一转眼间全都退下桥肩,给钱二平留出了一片空地。
——虽然没有指姓,但那一个“桧”字,除了当朝宰相秦桧,却无人能想到另一个人。
众目睽睽下,钱二平用面团捏出两个人形,大喝道:“秦贼、王氏!你们这对狗男女,里通外国,陷害忠良,爷爷今日就让你们下油锅!”
这更是坐实了。王氏是秦桧之妻。奸臣害死岳飞,乃是金人授意,而居中勾结者,据说便是王氏。
两个面人投入锅中,油花一翻,一股熟面的甜香在初冬的早晨弥漫开采。人群远远围观,又惊又怕。
——虽然人人痛恨秦桧卖国,但像这样公开咒骂,却无疑有人头落地的危险。
“姓钱的,你想害死街坊?”一片静默中,人群中的泼皮蛇三骂道。
“好!油炸桧,待我来吃!”
和他唱反调似的,蛇三话音未落,人群中就已走出了第一个人,正是那个少年。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,身量还未彻底长成,脸上也还残存稚气,但却锋芒毕露。他一手提剑,大步从桥下来到钱二平的摊前,抓起王氏的面人,一口咬下。
“痛快!乱臣贼子,应当食其肉、寝其皮!”少年放声大笑。
在这个世界上,总有一些人越是面对危险,越要挺身而出。少年白衣胜雪,笑容不可一世,年轻的脸庞迎着旭日朝霞,依稀竟与立马军前的岳云小将军有些神似。
“岳云啊……”栾衡想到那白马银锤的少年,不由叹道,“他和张宪明明有万夫不当之勇,但最后却引颈就戮,死在我们脚下的这座桥上。”
石桥冰冷,流水呜咽。想象一年前的那个夜晚,两位英雄无声无息地死在这距离人间不过百步的桥上,热血洒上石栏,随水而逝,钱二平不由喉头哽咽。
“小人……小人知道……所以小人才来这里卖小吃。小人离了岳家军,吃不香、睡不下,想也许在这里能离他们的英灵近一些。”
“近了么?”
“近了……近了。”钱二平道,“后来……后来那个少侠……也死在这里了。”
他指了指左首桥下,在那里,还隐约可见一角蒙尘的白衣。
那少年随身带剑,武功极为了得。受他的鼓舞,很多百姓鼓起勇气,来钱二平的摊前买了油炸桧吃。钱二平原本是以面人入锅,后来供不应求,只得以面片勉强代替。为了表明那两根面片乃是一对奸夫淫妇,他便将面片捏在一起油炸,结果炸出来的面棍,居然更加好吃。
那泼皮蛇三过来捣乱,却给少年用长剑乱抽了一气,硬给打跑了。不久临安城的捕快闻讯赶来,也给那少年打得哭爹喊娘地撤了。
围买油炸桧的人,看到平日趾高气扬的官差狼狈,更是哄然大笑,倍感解气。
“这位大哥,咱们也该溜了。”那少年笑道,“等到大队官兵赶到,咱们可就麻烦了……”
这句话尚未说完,人群中忽然发出了“哧哧——哧”三声连响。前两声几乎同时发生,后一响却稍稍一顿。
第一声“哧”,乃是一个于捏油炸桧正朝人群外挤出的客人,他笑容可掬,在与少年擦身而过时,却蓦然出手,将一柄短57搠进了少年的肚子。
第二声“哧”,却是人群外的一个乞丐,几乎同时出手,将手里的竹竿猛地自人缝中刺入,刺透了那杀手的后心。
第三声“哧”,则是那乞丐又将竹竿拔出,一回手,又刺入自己身后第三个人的心口。
那第三个人面目平庸,竹竿穿心,也登时毙命,身子一僵,“当啷”一声,却从袖口中落下一把51来。
那把刀长约半尺,5I刃宽阔且带着三寸深的一个齿形倒钩。
“啊”的一声惨叫,却是那少年踉跄后退。搠入他腹中的短刀正是如此制式,在他体内-进一出,登时已令他肝肠破裂。
那乞丐又气又恨,连忙将他扶住。
“奸相去年曾在众安桥上遇刺,后来一直在桥上安插眼线,稍有风吹草动,便可先斩后奏。我一直盯着那几个人,可是今天……有的人我不认识。”那乞丐恨道。
那少年一手捂着伤口,鲜血自他指缝中汩汩流出,根本按压不住。他脸上的表情痛苦,与其说是愤怒,倒不如说是哀伤。
“我……我竟死在这种宵小手上。”濒死之际,那少年忽然哭了出来,他推开乞丐,挣扎着往桥下走去。
“爹,你不让我去从军,可是我……我今天还是死了……”他踉跄着想要下桥。可是没走几步,便已一步踏空,滚下了桥去。鲜血一路点洒,宛如点点梅花,少年落到桥下,挣扎一下,终于死去。
先前的斗殴还像是玩闹,可是这回动手,却是一瞬间便连出数条人命,围买油炸桧的百姓中登时响起一片惨叫声。寒光闪处,另外几名藏身人海中的秦桧杀手也纷纷拔出短刀。
人群四散奔逃,那乞丐站在钱二平的摊前,岿然不动,只用一双残缺的手横托竹竿。
三
“秦桧在桥上加了人。”栾衡叹道。
夜空里不时传来稀稀落落的爆竹声。除夕临近,新年将至,越来越多的人按捺不住,抢着要去接福纳财了。
“昨天是岳飞的死忌,别人也许都忘了,可是他没有忘。”
长街尽头,那顶漆黑的大轿在重重保护下正无声无启、地向众安桥逼来。一左一右的两个护卫,左边的全身漆黑,步履蹒跚;右边的那个,则是一身火红,每一步都轻得如同在在冰面上滑行。
“干活了。”栾衡微微一笑,放下半根油炸桧,提起双戟,挺身向桥下走去。
那个黑衣护卫猛地抬起头来,他身形瘦削,步伐拖沓,仿佛连脚尖都无法离开地面。他的身上萦绕着一种邪恶之意,令人一恍惚间,仿佛看到的是一个已死的人。
“呵呵。”黑衣护卫蓦然笑了一声。然后速度忽然加快,他步伐仍然拖沓,可是脚尖虽不离地,前进的势头却骤然快得如同离弦之箭。一道金色的火光猛地在黑夜中亮了起来。火光自他的腰间腾起,宛如一头浑身燃烧的怒龙,一瞬间直扑一丈七尺,刺眼夺目,尖叫着向栾衡的眼睛刺去。
他的人晦暗无光,可是他的攻势却如此华丽,仿佛是他所有的生命力全都化入了那一击中。
而就在火光亮起的一瞬间,栾衡双戟一分,也从桥上冲了下去。
众安桥桥高两丈,单边的桥肩长达三丈三。栾衡向桥下冲锋,那火光瞬间已经烧上他的面门,“啪”的一声,火头给他的额头撞歪。那条火龙在发力前,已经咬伤了他。
——那伤却也因此不足以致命。
“嚓——”
火龙坠地,尖啸着向后缩去,龙身磨地,更在地上拖出一条灿烂的火光。火光中栾衡白衣凛凛,如同一匹白马,蹈火而至。
“腾”的一声,栾衡已经撞入那黑衣护卫的怀中。
火龙扭动着,猛地一弹,将栾衡与那个人一起缠住。火光大盛,一圈圈火光扭动纠缠,亮得刺眼,反倒让人看不清里面的二人。
隐隐约约间,只听见“噔、噔、噔、噔”的声音不住传来,好像一个屠夫,在用巨斧剁肉。
火光扭动着终于暗了下去,燃烧的火龙失去火力,火苗熄灭,软软地伏在地上变回了一条长鞭。
还有几点火光,浮在空中。慢慢升起,才让人看清,那是栾衡站了起来。
白衣染血,一张白玉一般的脸颊上溅着血滴。他的短戟上沾满血肉,刚才他正是用它们,将那个黑衣护卫活生生砸死。
“‘白面恶来’。”那漆黑的大轿已来到桥下,轿中有人叹道,“好一个‘白面恶来’。”
“恶来”是古时猛将,生性残暴,力大无穷。栾衡虽然白面俊秀,但一对短戟在手,立刻如同恶鬼,因此军中有这么一个外号。
“我是马上的将军。我杀人一向只用一招。”栾衡微笑道。
马上交锋,二马错镫时,必决生死。那黑衣护卫火鞭的三大绝招,七大秘技,根本不及使出,竟就这么死了。栾衡伸出两指,轻轻捏灭厂肩上的火头,短戟又向大轿旁的另一个护卫指了指。那个人面对挑衅,眼中的寒光一闪,却没有动。
栾衡站在桥前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。
钱二平看在眼里,忽然间已是热泪盈眶。
昨天那个突然出手的乞丐,钱二平早就认识。半年多来,一个在桥上卖小吃,一个在桥下要饭,可是却想不到,乞丐竟然姓杨,更是杨家枪的传人。
乞丐名叫杨难。祖上虽非天波杨府出身,却也曾经追随杨延昭元帅出生入死,得传七式杨家枪。只是到了他这一代,却染上了赌博恶习,不仅败光了家产,更为戒毒曾先后将自己的左手三指,右手两指断去。
先前他也曾去投奔岳飞,可是演武之际,却巧遇杨家枪的正宗传人杨再兴将军。杨再兴追问他断指的缘由,听他如此不长进,不由勃然大怒,将他逐了出来。杨难心灰意懒,这才在临安城里行乞度日。
他总共断了五根手指,左手只余食指、拇指,右手只余拇指、无名指、小指,可是单凭一根竹竿,七式枪法,却也硬是将众安桥上的杀手尽数杀伤。
人们见势不好,早已退去,没有人再敢来吃油炸桧,只留下满地狼藉。可是那面嘲笑秦桧的布幡、诅咒秦桧的油锅,却也得以保全。
当最后一个重伤的杀手败退,杨难在桥下捡了张条凳上来,当路坐着。
他汗透重衣,横竿膝上,状甚安详,仿佛在等待着什么。一个多时辰后,方有大队官兵赶到,弓箭手在桥下列队。
“钱兄,你先躲一躲。”杨难道。
杨难让钱二平蹲在石栏下, 自己却将他连那摊子整个地遮在身后。
“杨大哥,要不然你也躲一躲?”钱二平蹲在那,心中恐惧,小声问道。
“我……其实没处躲。”杨难背对钱二平,慢慢道,“施全行刺前,我已经想要出手;施全行刺后,我以为此生只余苟活。”
“可是,箭……”钱二平满心焦虑,出身行伍,他自然知道弓箭的厉害。
“七郎死于乱箭,再兴将军也死于乱箭。没人能破得了杨家枪,死于箭下,这对杨家的人来说,其实可以算是一种荣耀。”
花标柱前,杨七郎割眉垂睑,万箭穿心;小商河内,杨再兴马陷淤泥,身似柴蓬。
钱二平心头大痛,只听桥下的将领一声令下,众安桥上已是箭飞如雨。
“噼噼啪啪”,箭枝不绝落在桥上,油锅被箭枝撞翻,“咣当”一声砸翻在地,沸油险些浇在钱二平的头上。
杨难拨打雕翎,左支右绌。他的枪法本是七式残招,杀人尚可,想要挡住箭雨,却漏洞百出,一轮箭雨过去,他便已被扎成刺猬。
被箭枝的力量带动,那乞丐的身子轰然向后倒下。
可是等到官兵上桥来抓人时,他却又骤然回魂,一跃而起,连杀三人。
“不知我的身上,是否可以炼出箭头两升!”
杨难将竹竿扎入石桥缝隙,直立而死,背影如同厉鬼。
四
那黑轿久久没有动静,旁边的护卫也就按兵不动。
栾衡等了一会,索性撤回了桥上。
“栾将军,你没事吧?”钱二平紧张地问。
“那个人的火里有毒。”栾衡又捡起那半根油炸桧吃了一口,看着那神秘的黑轿以及轿旁的高手,微笑道。
他的额角上发青,几道黑线自伤处延伸进了他的鬓角,可是他的神情却像毫不在意。
“那些江湖好手总爱用些不痛不快的伎俩,虽然不堪一击,但后患倒是麻烦。”
那火鞭极其阴损,鞭梢上暗藏毒针。栾衡中了几针,伤处已稍觉麻痹。
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”
“不怎么办。”栾衡冷笑道,“他们一个个谨小慎微,净想什么万无一失的把戏。鞭里藏针,可是毒药被烈火焚烧,能有多厉害?我在今夜子正前,恐怕还死不了。”
“子正前?”
“没错。”栾衡眼中精光一闪,“今天我们两个,只要熬过除夕,等来新年,就是胜利!”
钱二平一愣,忽然间已明白过来。
“不错。”他喃喃道。心中像是放下一块大石,一下子轻松了。
来到这桥上的每个人,仿佛都有自己的使命。
使命不停地传递下去,才使这“油炸桧”的摊子从二十九一直开到年三十。
钱二平只是因为一时激愤来卖油炸桧;白衣少年原想可以及时抽身,才来引领众人吃油炸桧;杨难抱定必死信念,以死赎罪,这才在最初保住了油炸桧的摊子;而栾衡则是不惜一切代价,也要将这摊子一直保到下一年。
一年前,岳元帅在腊月二十九遇害。秦桧用心狠毒,硬是没有让他过了那个年。
可是一年后,岳家军对岳元帅的祭奠,却一定要跨过年关!
昨日午时,杨难虽死,而威风犹在,官兵看着他扎满箭矢的尸身,一时半刻,居然仍是不敢上桥。好不容易下定决心,要再次攻上众安桥,忽然间却又从桥南桥北,拥来了两群人。
桥北一群士子,斯文柔弱、义愤填膺,多是来自灵空书院、见贤书院:而桥南一群泼皮,则满脸横肉、气势汹汹,十有八九来自妓院赌坊、酒肆饭庄。
桥北士子由知名大儒宋石莲率领,而桥南泼皮,正是由蛇三带头。
那蛇三今年也是四十来岁,不知什么时候起,得了一种怪病,周身皮肤片片龟裂,宛如蛇鳞。而鳞片间,又隐约可见下方通红的血肉,令人一见恶心。这人平素在众安桥横冲直撞,声称自己一身毒血,只要沾了一点,好人也会变成他这副鬼样子。别人不敢动他,他自然白吃白拿,无往不利。
先前时,钱二平刚支起油锅,便曾被他捣乱。结果却被那白衣少年用剑脊抽了一顿,一滴血没出,脑袋就已肿得跟猪头似的。
于是他落荒而逃,想不到回过头来,居然又集结了这么多人来。
“你们把众安桥当什么地方?杀岳云也在这,杀施全也在这!今天又没完没了地见红,他妈的众安桥活该晦气吗?”蛇三破口怒骂,“老子今天就让你们知道,这是谁的地头!”
众安桥南岸是临安城里最大的勾栏瓦舍地。赌徒妓女、泼皮嫖客,穿得花红柳绿,拿着扫帚衣杆,吵吵闹闹地冲了过来。
“男儿立志扶王室,圣主专师灭虏酋。”众安桥北岸,宋石莲青衫如洗,振臂高呼,“祭奠岳武穆,锄奸清君侧!”
读书人有骨气,而市井人有血勇。赤手空拳的士子、文人,与悍不畏死的泼皮、泼妇一前一后,冲破了官军的包围,冲上了众安桥。
法不责众,何况北岸的人未来也许仕途坦荡,位高权重;而南岸的人又有不少是自己的牌友、债主、相好,官军不敢动手,带队的将领给扫帚鸡蛋打得盔歪甲斜,只得仓促退走。
局面已经变成了民愤,原来人们并没有真的忘记了岳元帅。
两拨人马在众安桥上会合,大胜之际,个个义愤填膺。文士们在桥头祭奠岳飞,吟诗作赋,哭天抢地。泼皮们则又给钱二平弄来了菜油、面粉,喝酒赌钱,大吃油炸桧。
后来连文士们都来催着钱二平赶紧做油炸桧。
钱二平两三个时辰炸了上千根油炸桧,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。
“各位先生,各位好汉,别光顾着吃啊……不怕官军再来?”
“怕什么,邪不胜正!”宋石莲怒道。
“官兵来呗,看看他们人多,还是我们人多!谁也拦不住咱们祭奠岳元帅!真把咱们抓进牢里,吃也吃穷了姓赵的!”蛇三更有恃无恐。
官兵没有来,却有一个黑衣蒙面的高手,从天而降。
“什么人?”蛇三大惊。
那人默不作声,“锵”然一声,已然拔刀,一57便将身旁的宋石莲砍下了清湖河。
桥上祭奠的众人大惊,那蒙面人一言不发,已从立身处一路向钱二平的摊子杀去。他51光如雪,存心威慑,-5157大开大合,一众士子、流氓,根本不是他的对手,登时被他砍得血肉横飞,四散奔逃。
也就在这时,却又有另外一人蒙面上桥,手持短棍,与他对战。
那第一个蒙面人,必是秦桧手下,专门替代官兵来冲散人群,而第二个蒙面人,则是不知来历的侠客,隐藏身份与之抗衡。
秦桧的凶残卑劣到底远超常人想象。祭奠的人群真的有了死伤,也登时气馁了。蛇三本是个欺软怕硬的,早已逃得不知所终。宋石莲既死,人群转眼便散了。
偌大一座石桥上,便又只剩了那两个生死相斗的蒙面人和一个不知所措的钱二平。
蚤
远远近近的爆竹声越来越密,这一年的最后一天,终于临近尾声。
后来那蒙面的杀手死了,后来那蒙面的豪侠又被新来的杀手杀了,后来新来的杀手又被新来的侠客杀了,再后来新来的侠客又被另一名杀手杀了……
一座石桥,成为秦桧与天下义士争夺的死地,几经易手,可钱二平和他的摊子却始终都在。
从腊月二十九,到正月三十,从白天到晚上。这一年最漫长的一天早晚是要结束的,那顶黑呢大轿停在桥头,有首边一身红衣的护卫侧身向轿,似乎与轿内交谈,不住点头,然后也向桥上走来。
“这大概是最后一战了吧?”栾衡对钱二平笑道。
红衣护卫在距离他们两丈远的地方停住了。
他的腰间挎着一把刀,虽然刀在鞘中,却又细又长,一望就知乃是奇门兵刃。他有着一双惨碧色的眼睛,在远处灯火的辉映卜,一闪一闪,如同虎豹。
“栾将军,”红衣护卫道,“相爷让我问你三个问题。”
桥下那顶轿子里,坐的竟然便是那大奸大恶的秦桧。钱二平愣了一下,不由低声叫道:“栾将军……”
栾衡微笑着,仿佛没有听见,只对那红衣护卫喝道:“讲。”
“第一个问题是,你当初为岳飞所弃,早已不是岳家军,今晚何苦前来送死?”
三年前,岳飞挥师北伐,屡战屡胜,春风得意,而栾衡却与他当众争执,被打了四十军棍后,逐出军营。在那以后,栾衡投奔了宣抚处置史吴蚧,几年来因作战勇猛,节节高升,正是前途似锦。
“岳飞死于‘忠’,我等死于‘义’。”栾衡道,“忠义二字,与亲疏无关。”栾衡语气柔和,但却字字铿锵。
那红衣护卫沉默半晌,忽然冷笑一声,腰间寒光一闪,已拔出自己的长刀:“第二个问题是,你真觉得你能守住这口油锅么?”
“我会尽力来守,虽死不悔。”栾衡微笑道,“可是你们敢尽力来打吗?”
从那白衣少年,到乞丐杨难,从赤目大汉到白面恶来,从昨天到今天……这桥上倒下的仁人志士已有十几人,鲜血染红了每一块桥石。可是离奇之处在于,每有一人倒下,便会有另一个人及时出现接替他的使命,一刻不停。
连栾衡这种与岳飞曾有私怨的人,都已经挺身而出,那么即使红衣护卫连同桥下的卫兵一起,一拥而上,杀死栾衡,却又怎知在栾衡之后,还会出现怎么样可怕的人物来继续保卫这口油锅?那在黑轿中不能安坐的人,他的最大敌人,并非栾衡、钱二平,而是他们背后的,那一直压抑但却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发的万千黎民。
那红衣护卫眼中碧芒大盛,显然已是怒不可遏。
“那么第三个问题:为了一句骂街的空话,你们这两天害死了这么多人,岳家军仅剩的一点火种也要死在这里,值得么?”
“不值。”栾衡说了两个字,两眉倒竖。
钱二平的心提起来,那黑呢大轿中,仿佛也传来了“咔”的一声轻响。
“但我们已经没能为‘值得’的事而死了,那么为了‘对的’事去死,大概倒也不错。”
忽然间,一片喧闹的鞭炮声,猛地响起。
一枚又一枚的花炮几乎在同一时间升上空中,炸开绚烂烟火,将众安桥映得一片白亮。
临安城沸腾起来,只在众安桥上,伫立着三条一动不动的人影。
——新年了!
——对岳元帅的祭奠,终于熬过了一年。
——而奸相也终于没能扼杀天下人对忠义的信仰!
“啊——”钱二平发出一声长嗥,人生在世第一次痛快淋漓地大吼出来。
长嗥声中,那个红衣护卫慢慢后退,退下桥去和那顶黑呢大轿一起,和那些卫兵一起,退入到了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阴影中去。
“杀了他们!杀了他们!杀死秦桧,为岳将军报仇!”钱二平不顾一切地大叫道。
栾衡坐在那,却只耸了耸肩肩膀。
“我做不到。”他微笑着站起身来,“我打不过那个护卫加上那么多卫兵,秦桧知难而退,必然是有万全的自保之法。”
他的额角一片青黑,但他拎起双戟,却又毫不在意地向桥南走去了。
“继续做你的油炸桧吧。”爆竹声中传来他的大笑,“也许后世的人,会一直想吃。”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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